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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理應可傳授
建筑的學問,起初是沒有學堂的。它不在書本上,而在師父的規尺和徒弟的目光之間,在石頭的敲擊聲與木料的刨花香里。人們相信這門手藝里藏著的,是些不可言說的秘密,只能靠著年月,一點點地浸潤,一點點地領悟。
后來有人覺得,美的背后應有法度,秩序之下當有規條。道理是可以寫在紙上,放在課堂里教的。于是,建筑教育有了自己的命運。
我們故事要說的,就是這股潮流里的四次轉向:巴黎畫室里對古典的回望,德紹工廠中向未來的吶喊,德州荒原上那固執的沉思,以及倫敦霧里關于圖紙自身的狂歡。
01
秩序的黃金時代 巴黎美術學院 (École des Beaux-Arts) ▲巴黎歌劇院,折衷主義代表作品
在建筑的漫長譜系尚未被學院的理性所規訓之前,它的生命力,是在一代代無名匠人的手中默默流淌的。中世紀那些指向天空的哥特教堂,建造的奧秘,并不記錄于紙上,而是藏在行會的口傳心授里,刻在泥瓦匠大師(Master Mason)勘量石材的指掌間。建筑,因此是一種與土地、材料、信仰緊密相連的深沉手藝,質樸而堅實。
新的精神則從文藝復興的薄霧中浮現。當一群學者從意大利的城邦走向曠野,在古羅馬的斷壁殘垣間流連,建筑師的身份便開始了靜默而深刻的轉變。關乎比例、和諧與宇宙秩序的智識之學,被從單純的“建造”中提煉出來,建筑師也因此從工地的勞作者,轉變為書齋里的思想者。
然而,將這份屬于少數天才的靈光,鍛造成一部人人皆可修習的、宏偉而嚴謹的法典,則是十七世紀法蘭西王權的事業。在為君權與榮耀規制一切的雄心下,巴黎美術學院(École des Beaux-Arts)應運而生。它標志著建筑教育從經驗的傳承,走向了體系的建立,一個秩序的黃金時代由此開啟。學院的核心信念單純而堅定:建筑的至高之美,范本早已在古典時代臻于完美,后人的使命,就是以最虔誠的技藝去理解、繼承這份不朽的遺產。
▲羅馬大獎獲獎作品
這套被后世稱為“布扎”(Beaux-Arts)的體系,其嚴謹,其堅定,在當時無出其右。它為建筑師提供了一套豐富而典雅的古典語匯——柱式、拱券、山花,而設計的要義,便是在白紙上,進行一場名為“組合”的沉思。一切秩序皆由平面生發,軸線如命運般貫穿始終,統率著對稱的格局與主次的尊卑。
為將這套法則深植于學子心中,學院設立了二元并行的教學之路。理論與評判的權柄歸于學院,而技藝的磨練則在各個獨立的工作室(Atelier)中,由一位大師(Patron)親手傳授。學生的成長,依賴于一場場競賽的嚴酷篩選。這條路的終點,是傳奇的“羅馬大獎”(Grand Prix de Rome)——一份無上的榮耀,優勝者將被送往羅馬,去親身感受那作為一切古典源頭的陽光與空氣。
多數圖紙的宿命并非立于大地,圖紙本身,便成了作品的終點。于是,一種極致的圖面藝術得以發展。墨線,精準而不容遲疑,勾勒出結構的骨骼;水彩,淡雅而層層浸染,賦予紙面以光影的呼吸。每一張圖,都是一個靜默而完美的世界,無聲地訴說著那個時代對于秩序與永恒的全部信仰。
▲巴黎美術學院庭院
然而,歷史的河床,總是在最平靜的河段下,悄然改變著流向。那些體系中最優秀的學子,那些羅馬大獎的桂冠得主,當他們真正站在帕埃斯圖姆神廟粗糲的石柱前,感受到地中海的風拂過不同于羅馬的肌理時,一種沉默的疑問,或已在心中萌生。書本里的普世法則,與眼前這片土地上真實的陽光與石頭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不可言說的距離。
一場風暴,正從這片古典世界的地平線上,緩緩升起。
02
機器時代的社會宣言 國立包豪斯學校 (Staatliches Bauhaus) ▲喬治·穆奇和阿道夫·邁耶:“號角屋”平面設計,1923
當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硝煙散去,歐洲大地滿目瘡痍,舊世界的秩序與美學,連同其所依附的君權與廊柱,一同坍塌在廢墟之中。一群年輕人選擇背過身去,不再凝望羅馬的廢墟,而是將目光投向了機器的齒輪與轟鳴。他們相信,建筑的出路不在于復刻舊日的美,而在于為劫后重生的大眾,創造一個全新的、誠實的、屬于機器時代的生活。
1919年的魏瑪,瓦爾特·格羅皮烏斯發表了一份薄薄的宣言。封面上,列奧尼·費寧格用激越的木刻線條,刻畫了一座光芒四射的“社會主義大教堂”。宣言的開篇,格羅皮烏斯寫道:“所有創造活動的終極目標,是‘建造’!”。他呼喚藝術家與手工藝人之間不再有那“使人自傲的障礙”,呼喚他們共同創造“未來的新結構”。
這便是包豪斯(Staatliches Bauhaus)的誕生。它像一聲驚雷,宣告了對巴黎美術學院所代表的古典體系的徹底決裂。
▲包豪斯宣言和包豪斯計劃,1919
包豪斯的核心思想,是一場深刻的社會革命:建筑必須斬斷與一切歷史樣式的聯系,擁抱工業化大生產。建筑不再是為少數權貴服務的紀念碑,而是為廣大民眾解決居住問題的社會工具。為了培養能夠勝任這一使命的新型創造者,格羅皮烏斯構建了一套前所未有的教育體系。
所有入學的新生,無論日后志向為何,都必須先進入為期半年的“基礎課程”(Vorkurs)。在這里,沒有古典柱式,沒有石膏像,甚至沒有“風格”這個詞。導師們——從神秘主義者約翰·伊頓到構成主義先鋒莫霍利·納吉——要求學生們忘掉一切先入為主的美學觀念,回歸事物的本源。他們用雙手去感受木頭的紋理、金屬的冰冷、織物的柔軟;他們用眼睛去觀察光如何穿過玻璃,色彩如何彼此呼應。這是一場感官的“洗禮”,旨在將學生的創造力從陳規舊習的重壓下徹底解放出來。
▲包豪斯的基礎課程練習
完成了這場精神上的“格式化”,學生們便進入各個“工作坊”(Workshops)。金屬、紡織、木工、陶藝、舞臺……每一個工坊都由一位“形式導師”(通常是藝術家,如康定斯基、克利)和一位“技術導師”(工匠)共同執掌。藝術的想象力與建造的現實性,在這里被強制性地捆綁在一起。學生們不再是畫室里空談的“藝術無產者”,他們設計的茶壺、臺燈、椅子,都必須以能夠被工廠批量生產為前提。
▲卡爾·J.尤科爾和威廉·華根菲爾德:玻璃臺燈,1923/1924
這場革命的高潮,是1925年包豪斯遷往工業城市德紹。格羅皮烏斯親自設計的德紹校舍,本身就是一部石與鋼寫成的宣言。巨大的玻璃幕墻消融了室內外的界限,不對稱的體塊自由伸展,平坦的屋頂如同機器的甲板。建筑的每一個細節,都在宣告一個新時代的到來:誠實、透明、高效、沒有一絲多余的裝飾。它不再模仿任何歷史,它本身就是歷史。
▲包豪斯主樓西南視角(上)與東南視角(下),1927
然而,這場過于純粹的革命,也為日后的命運埋下了伏筆。當包豪斯的大師們流亡美國,深刻的社會理想與藝術實驗,在新的商業土壤中被逐漸簡化為一種易于復制、缺乏靈魂的“國際風格”。這場始于魏瑪,旨在為大眾建造一個美好新世界的烏托邦實驗,最終變成了一種風行全球的建筑時尚。
但無論如何,包豪斯那短暫而燦爛的十四年,已然在建筑教育史上開辟了一個全新的紀元。它所確立的“基礎課程+工坊實踐”的教學框架,至今仍是全世界絕大多數建筑與設計學院的骨架。它所倡導的“藝術與技術相統一”的理想,也如同一顆永恒的星辰,持續地拷問著后世的每一位建筑師:我們為誰而設計?我們又該如何誠實地面對我們身處的時代?
03
荒原上的思想撥正 德州騎警(The Texas Rangers) ▲彼得·艾森曼:六號住宅,1975
包豪斯播下的種子,越過大西洋,在美國的土壤里長出了另一副模樣。那份來自魏瑪的社會理想與藝術實驗,在戰后富足而講求實用的商業浪潮中,被漸漸磨平了棱角。現代主義,從一場曾激動人心的革命,變成了一套枯燥乏味的教條,一種可以快速復制的“國際風格”。建筑的深刻內涵,似乎正消散在一片思想的荒原上。
就在這片荒原的中心,1950年代的德克薩斯,一群年輕的建筑師從歐洲而來,發起了一場沉默而堅決的反叛。他們之中,有日后聲名顯赫的理論家柯林·羅,也有詩人般的建筑師約翰·海杜克。人們后來給這群人起了一個頗具傳奇色彩的名字——“德州騎警”(The Texas Rangers)。他們的武器,不是馬背上的左輪槍,而是柯布西耶的別墅圖解,和一張張被畫了無數遍的九宮格。
他們的反叛,并非要推翻現代主義,而是要為這個被“掏空”了的現代主義,重新尋找失落的靈魂。建筑的本質并非僅僅是功能,更在于形式的內在邏輯。一場深刻的教學變革,在德克薩斯大學奧斯汀分校悄然上演。
▲弗斯卡利別墅(左)與加歇別墅(右)的比較圖解
柯林·羅向學生們展示了一張不可思議的圖紙:他將十六世紀帕拉第奧的弗斯卡利別墅與柯布西耶的加歇別墅并置在一起,通過幾何分析,揭示出兩者在平面構成與比例韻律上驚人的相似性。他的論點如同一道啟示:建筑中存在一種超越時代與風格的、純粹的“形式語法”。現代主義的根,原來一直深植于古典的土壤之中。
于是,建筑教育的核心,從學習如何“解決問題”,轉變為學習如何“閱讀文本”。柯布西耶等現代大師的作品,成了被反復精讀的“圣經”。而“德州騎警”發明的核心教學工具,是一個看似簡單,卻蘊含無窮變化的練習——“九宮格問題”。
▲約翰·海杜克的“九宮格”練習
在一個由十六根柱子構成的九宮格框架內,學生被要求通過置入墻、板等最基本的建筑元素,去探索空間最本質的命題:中心與邊緣、圍合與穿透、靜止與流動。功能、材料、文脈……所有外部世界的紛擾都被暫時懸置,建筑被前所未有地還原為關于空間的智力游戲。圖紙的語言也隨之改變,水彩渲染的溫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靜、客觀的軸測圖,它能最清晰地“圖解”出空間的生成邏輯。
約翰·海杜克的德州住宅系列,是這一時期教學實驗最極致的成果。這些房子大多只存在于紙上,它們是純粹的“卡紙建筑”,是形式邏輯推演的詩意結晶。
▲約翰·海杜克:德克薩斯住宅1,軸側圖
這場在美國南方荒原上僅持續了數年的教學實驗,其影響卻如漣漪般擴散開來。當“德州騎警”們日后將這套思想帶到康奈爾、庫伯聯盟乃至歐洲的ETH時,它為整整一代建筑師,包括后來的“紐約五人組”,重新注入了被遺忘的理論深度。他們證明了,即便是在一片看似貧瘠的土地上,思想,依然可以憑借其自身的嚴謹與力量,開墾出一片豐饒的綠洲。
04
倫敦霧中的紙上風暴 建筑聯盟學院 (Architectural Association School of Architecture) ▲貝德福德廣場
那場在美國德克薩斯荒原上燃起的思想火焰,越過大西洋,以一種更加猛烈的方式,回到了歐洲。如果說,柯林·羅和他的“騎警”們,還在現代主義的屋宇內,小心翼翼地拂去塵埃,試圖修復梁柱間失落的古典秩序,那么1970年代的建筑聯盟學院(Architectural Association School of Architecture,簡稱AA),則索性一把火燒掉了整座房子。
在一代傳奇掌門人阿爾文·博雅斯基的治下,這所貝德福德廣場上的百年老校,成了一座思想的“巴別塔”。在這里,建筑的根基不再是堅實的土地,而是漂浮的、變幻的觀念。圖紙,也不再是通往建造的橋梁,它本身,就是目的地。
這陣風的源頭,可以追溯到六十年代一個叫“建筑電訊派”(Archigram)的團體。這群年輕人,大多出身于AA,骨子里帶著一股桀驁不馴的野氣。他們厭倦了戰后倫敦的灰敗與沉悶,便自己動手辦了一本拼貼畫似的小雜志。他們從科幻小說、太空競賽和消費品廣告里汲取靈感,畫出了一個個石破天驚的構想:一座可以隨時插拔、更新的“插件城市”,一座可以在大地上行走的巨型“行走城市”。建筑在他們筆下,第一次擺脫了自身的重量,變成了一種輕盈的、流動的、可以傳播觀念的媒介。
▲建筑電訊派的插件城市,彼得·庫克
博雅斯基懂得這群年輕人的心思。執掌AA時,他便將這種游擊式的精神,系統性地請進了學院的殿堂。他將“單元制”推向極致,邀請全球最前衛、最大膽的建筑師開壇設講。AA不再教授一種統一的“真理”,而是變成了一個允許無數種“真理”相互碰撞、爭鳴的“思想聯邦”。
于是,一場長達近二十年的“紙上風暴”開始了。在博雅斯基眼里,建筑師最重要的產品,是凝結了思想的圖紙。設計的評判標準,不再是功能是否合理,結構是否可行,而是觀念是否足夠顛覆,圖面是否足夠有力。正是在這種風氣下,一代日后將徹底改變世界建筑圖景的年輕人,留下了他們最初、也最純粹的足跡。
▲扎哈·哈迪德:馬列維奇的構造,1977
扎哈·哈迪德從俄國構成主義的畫作中,釋放出爆炸性的、反重力的空間碎片,她的畢業設計《馬列維奇的構造》,仿佛一場紙上的宇宙大爆炸。雷姆·庫哈斯,則帶來了冷峻的社會敘事與反諷,他的畢業設計《逃亡,或建筑的自愿囚徒》,用一個關于柏林墻的都市寓言,宣告了建筑作為一種社會評論工具的到來。伯納德·屈米,則將法國后結構主義哲學的思辨,轉譯為一系列關于事件、運動和空間的圖解。
▲庫哈斯:逃亡,或建筑的自愿囚徒,1972
他們不再滿足于“德州騎警”那般,在建筑學內部尋找形式的法則。他們貪婪地望向建筑之外的世界——哲學、電影、文學、藝術……一切都被熔煉為建筑思考的燃料。當他們將德里達的解構思想引入建筑時,并非在趕時髦,而是在進行一場深刻的回歸——將哲學長期以來所借用、卻又同時壓抑的“建筑性”——即關于不確定性、復雜性、內在矛盾性的思考,重新帶回建筑學的中心。
AA的紙上風暴極大拓展了建筑的思想邊界,但也使建筑教育一度陷入圖像崇拜與建造疏離的兩難,直到九十年代數字化浪潮到來,這種觀念建筑才重新找到生成的可能。這場倫敦霧中的風暴,至今仍深刻地縈繞在我們這個時代。它宣告建筑可以不是房子,它可以是一段敘事,一種批判,一場辯論。而建筑師也不再只是匠人或工程師,他們首先是思想家。
結語
那把曾經在匠人手中傳遞的規尺,先是變成了圖板上的丁字尺,又變成了鼠標里的紅外光,如今,它正悄然化入云端的代碼與算法。那曾經只在師徒間心領神會的目光,如今也正學著與機器的“視覺”一同審視世界。
我們這一路行來,所見證的,與其說是幾次教育的轉向,不如說是一場持續百年、關于“建筑學如何可教”的漫長求索。從巴黎畫室里對“法度”的描摹,到德紹工坊中對“方法”的實驗,再到后來對“形式”與“觀念”的無盡辯論,每一代人都試圖為這門古老的學問,尋找到一把可以傳授給下一代人的鑰匙。
可當AI開始繪圖,機器人開始砌墻,當那扇曾被認為只有天才才能推開的門,如今可以被代碼輕易叩響時,我們不禁要問:我們曾經珍視的那些“道理”,是否依然堅固?當機器能窮盡所有“可教”的知識時,建筑學里那份曾被認為“不可言說”的秘密,又將藏于何處?
思想的熔爐仍在升溫,爐火燒得比以往任何時代都更加熾熱。只是這一次,我們不知道,將要被鑄就的,究竟是下一代的建筑師,還是建筑師的下一個時代。
資料引述:
1.《The Architecture of the École des Beaux-Arts / Arthur Drexler (Ed.)》
2.《Designing Paris: The architecture of Duban, Labrouste, Duc, and Vaudoyer / David Van Zanten》
3.《The New Architecture and the Bauhaus / Walter Gropius》
4.《The Bauhaus: Weimar, Dessau, Berlin, Chicago / Hans M. Wingler》
5.《The Texas Rangers: Notes from an Architectural Underground / Alexander Caragonne》
6.《The Mathematics of the Ideal Villa and Other Essays / Colin Rowe》
7.《Collage City / Colin Rowe & Fred Koetter》
8.《Mask of Medusa: Works 1947-1983 / John Hejduk》
9.《Archigram / Peter Cook (Ed.)》
10.《The Architecture of Deconstruction: Derrida's Haunt / Mark Wigley》
編輯 | 李宇飛
責編 | 陳 諾
初審 | 袁兆童
終審 | 黃 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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